2021年7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简称“双减”。在这样的政策背景下,有的家长陷入了两难的复杂心理:是顺势而为的选择依据规范和规律,循序渐进让孩子获得成长,还是寻求“灰色地带”或是亲自上阵,继续选择高强度补习和快速“提分”,以期让孩子上一所“好”学校,谋一个“好”未来?这种纠结心态其实是基础教育的内涵逐渐背离育人的初衷、被出人头地的普遍诉求所“异化”的反映。本该以素质培养为主旨的基础教育事业的重心逐渐转向至让孩子在一套精微的选拔体系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在升学和就业时比别人更有资格的轨道上。
近年来,这种教育传统被越来越多的家长、教育工作者乃至官方反思、批判或放弃,重建立足核心素养、尊重儿童天性、回归传统范式的真正的素质教育体系的社会呼吁开始压过僵化的教育“内卷”喧嚣与浮躁。一些人已较早地成为常规教育的反叛者,在媒体聚焦之外的隐秘角落,付诸种种努力,以期为孩子在甚嚣尘上的教培潮流和应试教育的一片浮躁中辟出方寸心灵的净土。其中,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凭借其优越人文和自然环境,在种种阴差阳错的交互下成为国内教育创新探索较为肥沃的试验田之一。
官庄自然村。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1、“风花雪月”之地的方寸净土
很长一段时间里,苍山之麓,洱海之滨的大理,与世无争的偏居西南一隅,总是作为主流社会的“他者”形象被外界所认知。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蝴蝶泉边的五朵金花,鸡足山顶的天柱佛光,喜洲古镇的“六合同春”(“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及六方硬山顶楼房组合而成的白族庭院格局的俗称)等浪漫元素共同建构了大众对于大理的异域想象,这里是金庸、琼瑶、安妮宝贝笔下避世的桃源 [1]。
前现代生活氛围的曼妙印象很大程度上被现代化的大理所继承,文学层面“避世”和“隐居”的标签也赋予给了现实中坐落于此的城市和乡村,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加速,这种无形的文化遗产在某种程度让大理成为了中国大都市的“后花园”。
进入21世纪,一批不满足城市喧嚣生活的文化精英和中产“逃离”至大理,享受得天独厚的“诗与远方”的想象和“复得返自然”的自洽。后来,互联网时代厌倦大城市枯燥生活的IT从业者和作家、设计师、摄影师等自由职业者做了第一波反叛者,他们将办公室搬到这片看似远离世俗纷扰的“风花雪月”之地,努力在舒适生活与合理工作之间找到平衡点,以期减轻资本对于他们生命的宰制,获得心灵的片刻安宁。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类背离主流生活方式人群的孩子到了学龄,成功出逃的他们既不满足大理本地落后的幼儿教育,又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回到都市在传统教育中跟着潮流标准“卷”。于是,基于对教育的反思,他们效仿一线城市践行先进教育理念的学校,在大理建立起来了诸如云朵、猫猫果儿、苍山学堂、那美学校、蔬菜教育社区等一批探索新教育模式的学校。这些孩子由此得以就近入学,继承父辈的“反叛”品质,成为传统教育的叛逆者。
在大理的新式学校中,教师的功能从传道、授业、解惑让位于引导、陪伴和鼓励,教育的核心内容的主要是常识、感受和体验。固定的课堂形式很大程度上被消解,不追求“整齐划一”的自由探索和尊重展示个性的大胆创新实践内容在激发学生想象力的教学过程中被充分放大。学校大多数课程的安排都颇为灵活,都是在“体验中学”、“做中学”、“玩中学”,不需要课外时间培训“加餐”,更不需要挑灯夜战,力求使学生的核心素养能得到发展……
经过数年的积淀,大理周边不仅如雨后春笋般聚集大量来自各大城市的践行“在家上学”模式的各类学习社区及以“自然教育”理念指导的各类新式幼儿园、国际学校等,还成为一线城市各类研学、游学活动的首选地。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以来,以“自然教育”理念为主导的教育创新实践开始向大理周边农村地区扩展,许多云南本地人开始探索在收入较低的农村地区、特别是留守儿童较为集中的地区开展教育创新实践的可能性。
官庄明德幼稚园正门。
2、“自然教育”的“上山下乡”
“自然教育”理念主张顺应自然天性,依托乡村环境,培养自然人,云南明德公益和云南在地自然教育中心在探索欠发达地区乡村教育发展的实践过程中,证明这是当下解决乡村幼儿教育困境的一种新路径。
在2000年至2010年间,明德公益开始组织小规模的大学生团队在寒暑假期深入滇西地区香格里拉、怒江、保山等州市的村寨进行支教活动,当时的主要工作是辅导孩子写作业,教授一些简单的课程和组织体育活动等。在这个过程中志愿者们发现仅仅停留在支教活动层面是远远不够的。随着这些地区“务工扶贫”工作的深入开展,青壮年劳动力大量外流,各个村寨的“留守儿童”现象在这十年间已经变得越来越普遍,故而相较于知识的教授,为儿童提供情感方面的陪伴显得更为迫切。
此后,明德公益的乡村支教行动逐渐向着通过趣味性强又贴近生活的多样化活动培养留守儿童的好奇心、学习兴趣、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和独立健全的人格方面转变。经过几年的坚持和发展,这种富有温情的陪护和以育人为宗旨的初心逐渐在实践中不断健全和完善,演变成法国哲学家卢梭在《爱弥儿》中主张的“顺应自然天性,依托乡村环境,培养自然人”的“自然教育”模式。同时,由于农村儿童的成长环境本身就是贴近自然、融入自然的,其学前教育实践与“自然教育”理念有着天然的契合性,因此“自然教育”的理念和模式被认为是解决当下乡村留守儿童学习、心理问题和培育综合素养的关键。
2014年前后,明德公益开始在各地通过夏令营、游学、讲座和论坛等诸种形式宣传推广乡村“自然教育”模式,并试图在各地幼儿园进行实践,但在当时普通家长“上学不就是读书和上课搞学问”的天然观念及普遍的“鸡娃”心态导致的高度关注课业学习的现实压力下收效甚微,往往是挫折大于成效。
很多幼儿园主办者在刚开始接触以“自然教育”为代表的新教育理念和模式时,通常都会高度赞同,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情,一部分人也确实会付诸行动,规划建设。但在没有外界帮助情况下,仅依靠办学者个人的能力,接踵而来的不是美好蓝图欣欣向荣的实现,而是在不菲的改造成本和惨淡的招生现状的双重打击下的难以为继,其中多数人便由此打了退堂鼓。在明德公益推广“自然教育”模式初期,新式幼儿园很少有坚持成功运营超过一个学期的,要么直接转型,要么名不副实,都重新回到往日以看护和授课为主业的小学化轨道上。
但并非只有碰壁,大理州永平县官庄自然村的幼儿园便是一个特例。自2014年建立起来,至今已成功按照“自然教育”的理念和模式蓬勃运营了7年之久,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大理教育创新成效的外溢及幼儿园创立者个人责任和巧思营造的结果。
园区一角。
3、“自然教育”在官庄:从“悬置”到扎根
同90年代以来的广大中西部地区的一些村庄的遭遇相似,“空心化”成为官庄自然村当前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尽管自然条件相对优越,但在“人多地少”的资源困境下,农业产业严重凋敝的现状制约了村民收入的提升,因此外出打工成为村中青壮年劳动力就业的主要选择。青年人常年成规模的离乡之后,留下的是越来越寂静的村庄以及这背后愈加普遍的留守现象。据调查,官庄自然村的留守儿童约占16岁及以下儿童数量的63%,留守老人约占50岁及以上人口的50%,由留守老人照料的留守儿童占全部留守儿童的70%。
官庄自然村幼儿园兴办的初衷是为了解决本地留守儿童人数与幼儿园学位数量严重不匹配的问题,使村庄附近的适龄儿童可以在家门口就近入学,不用再起早贪黑地跋涉至两三公里外镇上唯一的已经十分拥挤的民办幼儿园。因此,其最初的办学定位与其他地区的传统幼儿园并无不同,即以幼托、陪护和教授与小学衔接的课程知识为主要业务。
在幼儿园兴办之初,正值云南明德公益在各地幼儿园大力推广“自然教育”理念并积极践行乡村“自然教育”实践的时期,其探索“自然教育”的背景——“空心化”乡村的大环境与官庄自然村的实际是较为一致的,这一事实得到了新幼儿园创办者马师傅的关注。
更关键的是乡村“自然教育”主要倡导者之一、官庄幼儿园的“总设计师”聂正德老师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与付出,他像一位归乡的缙绅,退休以后将自己的抱负和理想嵌入云岭大地,致力于用新教育理念改进广大乡村之中散落在高山峡谷、森林田园之间的孱弱的基础教育。已年过古稀的聂老师一边学习“自然教育”不同流派的理论,一边不辞辛劳地到各地成功的教育创新机构观摩、交流和考察。在推广乡村“自然教育”模式方面更是事必躬亲,不仅亲自用自己的学习所得指导幼儿园的改造建设,还每每在学校遭遇困境时及时施以援手:乡村学校若缺少专业师资,他自费送教师外出学习培训;若缺少绘本图书,他亲自联系公益机构为学校捐赠……
得益于大理地区众多成功的教育创新案例破除了本地人对于新式教育的成见的大环境,和一些长期关注并投入教育创新实践的公益组织的支持,再加上聂老师的亲力亲为,对儿童身心发展更有益的“自然教育”理念和模式在这所乡村幼儿园建立之初便为其注入灵魂。马师傅秉持自身对于社区的责任,身体力行地投入新幼儿园的各项建设中,解决了新幼儿园从选址、资金、设计和招生等方面的诸多难题,使一些“悬置”的新式教育理念和模式真正贴合乡村实际。
幼儿园的选址最开始是打算放在村庄内部,一方面可以利用家庭现有的房舍,同时也便于村里儿童就近上学,但村庄内拥挤的建筑分布,既不能为儿童活动提供开阔场地,又会限制幼儿园未来的规模扩张,这样建起来的幼儿园将和传统幼儿园相似,无异于再次让“自然教育”停留于纸面。
丰收稻田里的“课程”
经过细致勘查,选定了村落周边的一处地势较高的落于山脚之下、农田之间的约3000平方米的场地。此处距离官庄约2公里左右,位于连接县城和大平潭村、关上村的乡道附近,可以较为均衡地辐射到附近的其他村落,场地周围开阔的农田和茶山既方便被用作幼儿园的第二课堂,又能为园区的未来发展提供储备用地。
建设新幼儿园在当地被认为是为本地培养人才的善举,在园区建设上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助力和支持。据马师傅回忆,永平县城建材市场老板得知办学计划后,主动打电话告诉他,幼儿园建设用得着什么建筑材料就尽管开口,他们马上送过来。同时,附近的村民在园区施工过程中使也经常过来出工出力。
除必要的主体建筑建设,园区的其他功能分区都是马师傅和家人自2014年至今一点一点做起来的,因此极大地节省了建设成本,据他本人估算,完全雇工程队建完幼儿园大概要在6万元,他们全家慢慢做的话仅在材料费和部分必要的请工和包工方面花费3万元左右。
新幼儿园主楼第一层建筑在2015年上半年就建设完成,当年九月份便正式开学,此后,由于入园幼儿数量的剧增,第二层也于2017年建成。就这样,“自然教育”艰辛又幸运地在小村庄扎下了根,一方面理念上在聂老师的事必躬亲下都是“阳春白雪”,同时幼儿园的设施和实践都体现着生动又深刻的乡土本色,这种碰撞中产生了怎样的化学反应呢?
4、拥抱自然成就的育人“文艺复兴”
官庄幼儿园的选址和园区设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自然教育”所要求的自在空间特征。该幼儿园的选址位于一处距村庄有一定距离,被稻田与山野包围的高地,整体上与村庄和自然颇为和谐均衡。园区开阔的视野由炊烟袅袅的村庄、层峦叠嶂的山丘和鳞次栉比的梯田组成,后山是辟出一片生态茶园的原始森林,原生的竹林作为园区的天然“围墙”。
官庄幼儿园的竹林“围墙”
“围墙”内有供幼儿经营的小菜园和樱桃果林,山麓的清泉被引进园区用作营造供幼儿学习嬉戏的流水生态。同时,园区诸多设施、器物、装饰都是“取之自然,用之自然”:用短树枝做的宣传栏,用竹子做的墙饰,用扇贝壳做的矮檐,用旧木桩和空心砖做的花盆,用废木料做的积木玩具,用村里河床鹅卵石造的小水塘……幼儿的很多课程,比如营造与设计、食育和美育所要用到的植物、果实、白胶泥、石块等材料也都来自附近的山川田野。
在这样的空间之内,通过开展感知自然,探索自然与利用自然等系列幼教活动,自在环境对幼儿教育的积极辅助作用被发挥到了极致。官庄地区处于热带季风气候区,一年中干湿两季气候差异较大,跟随物候的转换,自然世界也呈现出丰富瑰丽的色彩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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